:自立门户
四月底的广信府,荷香淡淡,清晨闪亮的日头铺洒在青石弄的石板路上,锃亮如鉴,街面上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。
街北有一座高墙大宅,修着三阶的金柱大门,青石门匾上“洛宅”二字沉雄稳健,气势不凡。
这家的主人洛开平,是广信学院的山长,在广信府也算是头面人物,只不幸于数月前亡故了,抛下个年方十五的小姐。小妾
柳氏有个遗腹子,人人都巴望着她替洛老爷延续香烟,不想一胞落地,又是个女儿。
洛家族长做主将一远房侄儿——洛启良过继给洛开平。
今朝一早,洛启良收拾了细软,带着妻小搬了过来。不想却洛尘香竟喝令家下人等,将他们一家给撵了出来。无奈之下,他只得请了族长并族中长辈过来。
“香儿啊,咱们也是为了你好。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顶门立户。柳氏若是生了个小子,大家也没话讲,偏是个女儿。再则说了,你出了阁,这一头家又交给谁去?你五哥、五嫂也没了爷娘,正好一心看顾你们。就是你妹子,也有个依靠不是。”
洛观海坐在厅房上首,苦口婆心。
两边的本家叔伯,好言相劝的有,斥她目中无人、不知轻重的也有。
总之,就一个意思,族中已然议定了,洛启良从今朝起就是你哥了,你认也得认,不认也得认!
洛尘香一身素服地立在堂上,瞥了眼族长身后得意洋洋的洛启良,未施脂粉的瓜子脸上一片肃白,一双水杏眼寒光迫人,“三叔公不用说那么多,孙女只一句话,拿了衙门的户籍文书来,我就认他这个兄长。”
过继这种事,可不是你情我愿,磕个头、敬个茶、叫声爹就成的。必须要到衙门里改过户籍。尤其洛开平人不在了,手续就更繁复。
先要证明洛开平确实无后,然后核验洛启良的身份,最后由族长出面作证,三方签字画押作准,才做得数。说起来麻烦,只要有钱也就半天的事。
而洛尘香之所以确信他们文书未妥,一半是钱的功劳,另一半则是钱使对了地方。
“你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!”洛观海拧了花白眉毛,面色不逾,“衙门的文书自是要办来的,老五都不急,你又急什么?眼看着头季稻的租子就要收,家里没个男子,难道你一个姑娘家同那庄汉去分斤拨两么。”
“谁去分斤拨两了。”洛尘香半点不让地顶道:“父亲在时,也从未亲自管过租子钱的事,都是老叶叔、小叶叔两个在管。如今照旧便好。”
洛观海两道花眉毛越拧越紧,这个侄孙女是最腼腆温柔的,见着生人连话都不好意思说的。所以,他以为过继的事,自己一开口,洛尘香不敢不答应的。谁曾想,老父一去,这个娇小姐竟这样的泼辣精明了起来。
事情一拖再拖,小半年都要过去了,洛启良连大门都没摸着。
洛观海心里着急,给他支了一招——直接搬来。洛观海本以为,纵是洛尘香不答应,也不好怎样。待她出阁,家里一个小妾,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,也只有倚仗洛启良了。
可谁能想到,洛尘香竟泼辣到将洛启良一家打出门的地步。这样落脸的事,就是庄子里婆娘也未必撂得下脸来做呢。
洛观海心里有火,却不想闹得太僵,当下叹声道:“纵然租子钱不打紧,那浮粱和大樟山茶园子的利钱呢?你父亲在,纵是不管事,他们也不敢胡乱来。如今你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,他们岂有不欺负你的。”
“我是没了父亲,又不是没了宗族。介时,难道三叔公并诸位叔伯就看着我被人欺负么!”
自己说一句,洛尘香就堵一句,还无可辩驳。洛观海心里本就压着火气,无话可说之下,不由抬出了族长的身份压人,“说一千道一万,老五也是你哥,是族里商议定了,让他过来照看照看,你这样把人打出门,怎么说也是没理。”
两边的叔伯也是连声附和帮衬,七嘴八舌地斥责洛尘香目无尊长、行事荒唐,几成围攻之势。
洛观海从鼻子里嗤了声,呷了口茶,冷眼看戏——他就不信了,还治不住这么个丫头片子。
洛尘香噙着冷笑,扫了眼诸人的嘴脸,陡然厉声暴喝,“浅碧,咱们的户籍文书呢!”
堂上诸人登时哑口,面面相觑,惊诧莫名——晚辈当着长辈的面这么怒形于色,高声叫嚷,他们还是头一回碰上呢。莫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就是个小子也没这样的胆啊!
况且,文书?什么文书?
门外一个十五、六岁的小丫头,应声捧了个樟木匣子进来,洛尘香一双水盈盈的大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洛观海,“咣啷”一下揭开了盖子,“三叔公拿不出文书,孙女倒有一份文书给三叔公看。”说话间,从匣中取出一方宽六寸、长九寸的连纸玉笺。
洛观海倏地变了脸色,眸中满是震愕。
洛尘香抿了一笑,将贡笺向众人传阅了一圈,“谁说女子不能顶门立户的。诸位叔伯想是忘了‘大女’一说了。这是衙门的文书,诸位叔伯可认清了。往后,我就是这家中之主了。”
洛启良不可置信地盯着文书左下角两寸见方的朱红大印,一脸哭像的看向洛观海,“三叔公,这……”
洛观海摁了摁洛启良的手以示宽慰,然后痛心疾首地拄着拐道:“你真是胡闹!正经人家的姑娘,谁做‘大女’的。多是些商贾之家,把钱财看得比命都要紧,没有儿子就不肯姑娘出阁,办个‘大女’的户籍,好招个穷贱的小子入赘为婿。你可别忘了,你打小就许给你舅家表兄的。弄出这么件事来,人家听说了上门退亲,洛家的颜面暂且不说,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。你的终身大事,又怎么办!听三叔公一句话,趁着没人知道把这户籍给改了。至于你五哥,待你出阁了,再过来照看也不迟的。”
看到‘大女’的户籍,洛观海才想起,本朝是允许女子执掌门户的,所以不敢再强硬下去。
洛尘香不紧不慢地收了文书,淡淡说道:“太祖高皇后出身商户,世祖皇帝年少时亦行商江湖,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。且有明谕——士农工商,皆国柱石之民,应平而待之。三叔公怎么就敢把商户说成不正经的人家?其次,城南高家巷的杨天官,就是长姊以‘大女’的身份带大的。金榜题名官拜右相。世祖皇帝御笔亲封杨氏为惠济夫人,建祠堂世受香火。说起他们,谁不竖大拇指夸赞。”
这一番话有理有据,堵得洛观海灰黑着脸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过得良久,冷笑一声,“你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,敢和惠济夫人比。别忘了,你下边只就一个庶出的妹子,出不了相爷!”
“世祖朝时,青州的阴四娘官拜榆关总兵、都督佥事,赐太子太保爵,死后封忠毅候,名载国史。三叔公竟没听过么?既然能有女爵爷,指不定就能出个女相爷呢。”
洛观海冷嗤一笑,“你就做梦吧……”
“三叔公,这话又不对了,圣人有云‘后生可畏’咱们二姐儿才几个月大,往后的事谁说的清楚。即便做不成女相,做个相爷夫人总是可能的。倒是三叔公,年过花甲还只是个秀才,这辈子怕是拜不了相了。”
做了一辈子的秀才,这是洛观海最大的痛脚。被洛尘香当众揭开,几乎不曾气晕过去,手指着洛尘香浑身乱颤,“你,你,你……”
洛尘香噗嗤一笑,“也难说,吕尚八十岁拜相,成就成汤八百年基业。说不准,三叔公就是那大器晚成的呢。介时,三叔公可要提携提携孙女。”
被侄孙女如此嘲讽,洛观海气得背过气去了,两眼一翻,若不是洛启良抢上一步,他真就倒了。
洛启良揉着他的后背心,替他顺气。好一会才缓过来,一双浑浊的眸子,恨不能把洛尘香瞪出两窟窿来,哆嗦着嘴唇连声道好,“你打小念书,就只学了个牙尖嘴利。好,你要自己当家就当去,碰上难处吃亏了,可别怨族里不帮衬你。”
田庄暂且不论,茶园的那些管事,哪一个不是人精,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斗得过他们?到时候总还是要求着族里,想到这里,洛观海的脸色才算好看了些。
洛尘香不知道老头想到了什么,眉眼的皱褶处竟隐隐带笑。她也懒得费神去猜,冷冷一笑,回敬道,“三叔公这话,孙女听明白了。因我不让五哥硬闯,所以族里就不认我了。是也不是?”
洛观海好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,被她这么一质问,老脸胀得通红,双眸喷火,偏就是说不出一个字。撂下句,“且走着瞧!”拄了个拐拂袖而去。
洛启良并一众人等,自是随他一起。
洛尘香笑盈盈地福身送道:“三叔公、叔伯们慢走。”
眼瞅着他们出了垂花门,洛尘香噙着得意的笑,这帮老不休,今朝知道厉害了吧。
想拿捏洛尘香,可惜了的,数月前洛尘香就被她纪安晴夺舍了。
那天她要赶回S城开晨会,五点不到就起床了,天还朦朦亮就上了高速,与大货车追尾的时候,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。没料到,老天待她不薄,居然给换了个时空,换了副年轻的皮囊,让她继续活着。尽管还是个孤女,也是十五岁就没了父母。
到底还有乳母、姨娘、丫头一干人,比当年一无所有的纪安晴强多了。
至于那些想图谋她家产的“叔伯”她在商场摸爬滚打十几年,从一个助理熬到亚太区行政总长,什么恶心的人、糟心的事没见识过、没做过。他们那点伎俩,当年她玩得比他们可高明多了。